主题
刃与花·夜合
璃砂
本文总字数:12902
璃砂
一
我……还活着?
光线揭开眼前黑翳时,这个念头闯进了翦明的脑海。她猛然坐起,强烈的眩晕感随即袭来,伸手想探寻支点,却触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臂。
“你醒了。”
柔如飘羽的声音传来。翦明感到有纤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额头,带着药草清香。
“不要着急起身,你坠入山谷受了些伤。”
翦明终于能看清眼前之人了。一个素衣绾发、清丽绝伦的女子坐在床边,嘴角带着笑意。她身后的房间整洁清雅,墙壁上悬挂着各色植物。
明月悬于窗外,时而被晃动的枝叶所遮挡。
“我要找雾隐山庄,”翦明勉力支撑起身体,“向墨辰医师求取……返生之药。”
女子扶她躺好:“这里就是雾隐山庄。我叫疏羽,是山庄唯一的居者。很抱歉,此处并无你所求取的东西。”
翦明惊讶地看着她。与传言中一样,这座清秀府邸藏于无尽的合欢树林。但山庄主人应是位隐居山水的翩翩公子,而非年轻貌美的女子。
“能豁出性命到达这里,求取返生之药的人,大抵经历过撕裂心扉的离别。”各色药草轻柔地在疏羽指尖缠绕,“可以请问姑娘你求药所为何人么?”
令人措不及防的问题,翦明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扭绞在了一起。“是为这世上我最憎恨的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危在旦夕,我恨他,所以决不能让他死去。拜托疏羽姑娘,请务必为我引见墨辰医师。”
疏羽静静地看了她良久,最终放下手中草药,站起来:“我不太明白翦明姑娘的话,但姑娘似乎确有苦衷。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请随我来。”
素衣女子带着翦明,穿过庭院,走向山庄最深处的房间。
房间被重重帷幕遮挡,轻纱垂如羽翼,就像屋外的合欢树枝叶。纱幕最深处,安置着一张寒冰玉质的床。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平躺其上,肤如霜雪,面容宁静,宛若天人。只是,他已毫无气息。
翦明退了一步,差点撞倒屏风。
疏羽静静道:“不用害怕,他正是你所寻找之人——雾隐山庄家主墨辰,也就是……我的夫君。他身患绝症,不久前过世了,我用药草保全着他的身体。”
“对不起,我不知道……”翦明忙说。
“不必挂心,我从未觉得夫君离开过。”疏羽缓缓走到床边,俯身,轻抚过墨辰冰冷的脸颊,“三年前的除夕之夜,不知是否由于鞭炮烟火的关系,雾隐山突发山火,林中数个村子皆受灭顶之灾。夫君将伤者和我带入到这片林中,尽心竭力地治疗。当得知我的家人都已殁于火海,他收留了我。之后我们彼此爱慕,结为夫妻。但幸福终是短暂,他身患绝症,终是回天乏术,不久前离我而去。”
翦明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我听外界传言,墨辰医师已经制成了让人起死回生的药……”
“果真如此,他自己为何救不了自己?”疏羽苦笑,“古今多少帝王将相、高僧名道追寻永生,到头来都只以痴人说梦结局,一介医师又怎能逆天地命数?”
翦明愣了一会儿,默默低下头。费尽千辛万苦来此,也终是徒劳。罢了,人连自己的命数都无法控制……又怎能执掌他人?
她从未安慰过人,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对方悲伤之时不应长久叨扰,于是起身告辞。疏羽也未挽留。
然而,当她推开门的时候,门口却陡然拦着一柄刀。十几个黑衣男人围聚宅邸,包围了山庄。
渐黑天色中,刀刃泛着不祥的青光。
“郡主,这样就准备打道回府吗?”为首者讪笑道。他四十有余,身材矮胖,面色和善中却蕴着锐气。
翦明立即认出了他——此地富极一时的商贾,百里家家主百里靖。之前,正是这个人告诉了她雾隐山庄藏药的秘密。
“百里靖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瞒郡主,我们早有事想与雾隐山庄主人相谈,但这片合欢林有灵性,这几年进入林中的人都会迷失其中找不到去路。今日总算得以穿过树林,真要感谢郡主代为寻路。”
翦明双眉紧锁:“原来你是想利用我闯入山庄?卑鄙之徒!”
“这个词被郡主说出来不太合适吧。”百里靖弯目笑道,“比起你父王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比起你家族收刮民脂民膏贪图享乐,我不过到林子里走走,何来‘卑鄙’?对了,你听说过没有,黑火之君秦渊滨城兵败后狼狈北逃,结果被百姓分尸荒野。世事变迁无人能料,即使贵为郡主,说话也还是谨慎为佳。”
话音未落,翦明已是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扬手直向他左脸掮去。然而她的手却被紧紧钳住了。百里靖身旁一个颊生青色胎记的男子握住她的手腕,令她无法挣脱。
“青崖,小心点,不要弄伤郡主的万金之躯。”百里靖笑道。
“请各位收手。”山庄的女主人出现于门前,“翦明姑娘是医馆的病人,还请各位对她客气些。”
翦明感到手腕略略一松,只见青面男子望着女医师,眼中情绪流动,嘴唇张开却终是没有出声。而疏羽目光扫过他时,微微蹙了蹙眉头。
“哦,疏羽姑娘,百里靖有礼了。”百里靖无视女医师眼中的不悦,拱手道,“不用担心,郡主不止是医馆的客人,也是我百里府的贵宾。我们此行本是为了与墨辰庄主相谈,不料刚才得知庄主竟已经去世,心下甚是悲痛。”
“既让大人失望,就请移驾回府吧。”
“不过,雾隐庄主的遗体长久停留在此也不是个办法。我想不如这样,由百里家出面,为庄主选一方清幽之地,正式下葬了吧。” ,荒唐!”疏羽沉声道,以身掩住门口,“雾隐山庄的事岂容百里家来插手?你只是想将夫君作为一枚棋子,就连他的死也想利用!”
“疏羽姑娘,你这么说就太误解我的好意了。人死后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姑娘与其拦我,不如为你的夫君诵经祈求冥福。”百里靖做了个手势,几个黑衣人围住疏羽,另几人径直向里屋走去。
“住手!”翦明心中一急,挣脱出一只手,拔出匕首刺向黑衣人。但一只手从她的背后伸出来,捂住她的口鼻。一阵奇异的香味冲进鼻腔,她的神志瞬间恍惚了。
在模糊的视野中,翦明看到疏羽也同样被人施以迷药。在她软倒之时,青面的年轻人抢上一步,托住了她的身体。
然后一切陷入黑暗。
二
恢复知觉时,翦明发现自己已身处百里大宅。
上一次夜宿这里,百里靖自称仰慕父王,对自己礼遇有加,还指明了寻找神药的道路。那个时候,她曾以为这世间除了恶意还有友善,然而她错了。
她不信父王已经陈尸异乡。他是一个那样强悍决绝的人,挥斥黑火横扫四野。就像祠堂供奉的战神像,他会暂遇阻碍,但永远不会溃败、衰老,更不用说卑微地死去。
但陈国的溃败却像浪浸海沙一样不可阻挡。这个寒冷的坊间笑话不断侵蚀着她——黑火之君征战一生创造的庞大帝国,却因女儿的愚蠢分崩离析。
——那个在风雪中挥毫作画的白衣男人,瞳仁漆黑似墨,从未让她看清云雾缭绕的心。
也许在这个战祸横生的世间,她根本不曾读懂过任何人。但只有那个人,那个人……她对他的仇恨,至死方休。
翦明用力将手腕举高,低头啃咬束缚的麻绳。很快,带着腥臭、霉味的血沫子就溢满了口腔。
“没用的。就算解开绳索,你也逃不出百里府。”一个声音从墙角阴暗处传来。
翦明深吸了口气。那个曾制住她手腕的青面男人坐在阴影中,像一头蛰伏暗处的独兽。
翦明自幼习武,虽技艺尚不精湛,却也能察觉交手者的功力虚实。此刻这个人镇守于此,就算她双手握剑也出不了房间。
“我不明白,你既有如此武功,为什么要侍奉百里靖这样的人?”
青面男子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加上不习惯与人应答,讷了片刻才回答:“我不是百里靖的家奴。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说有办法带我进雾隐山庄。”
——就是指利用我。翦明心中啐了一口。但奇怪地,她厌恶百里靖,却并不讨厌这个叫青崖的家伙。
“你也和我一样是想见墨辰庄主?”
“百里靖已经把庄主的尸首运下了山,存放在这后院。但我要见的人,不是他。”
翦明转念,回想起他扶起疏羽时的表情,便说道:“你想见的人……是疏羽姑娘?你早就认识她?既然如此,怎么不去见她?”
“我并非她想见之人。三年前,墨辰庄主以山火后她无家可归为名,用异术封闭了合欢林,将她软禁于雾隐山庄。我一直筹划要救她出来。如今终于相见,但事情根本不似我的预料——就算墨辰死了,疏羽仍认为自己唯一的身份就是他的妻子。对她来说,我只是……入侵者中的一人。”
青崖用手撑住额头,将脸隐藏在掌心里。
翦明突然觉得,虽然这个男人自以为是到荒谬,自己却能感同身受他的困顿苦恼——就如一个人执著地牵扯过去的衣袂,却发现对方早已放开。
沉默片刻,青崖站了起来,一把匕首横放在她面前不远的案几上,起身走向门口:“我对百里靖的承诺是保护他进入雾隐林,对劫持流浪的小姑娘没有兴趣,无论小姑娘的父亲是谁。你的东西放在这里了。”
翦明一惊,这才明白他并不是为了看守自己才滞留于此。
然而,就在青崖迈出门槛时,一声惊叫划破了百里府的平静。紧接着,整个府邸都陷入了骚乱之中。
青崖沉下脸,抓住一个跑过回廊的小侍女询问。
小侍女支吾着语焉不详,看到他青面怒容地举起拳头,才瑟缩着说:“老爷早上带回来的那个青衣女人,本被锁在客房逼问返生药方,没想到她……竟突然死了。”
“什么?”翦明目瞪口呆之际,只听到小侍女的肩膀在青崖掌中“咔嚓”一响,她的尖叫随之而来:“哎哟,疼死了!快放手!哎?你别过去,百里老爷吩咐说……”然而青面男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夜幕中。
疏羽她……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翦明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将衣裙盖在案几的匕首上。
三
青崖看到她了。
屋中挤满了惊恐的奴婢,他的目光却瞬间穿越重重阻碍,~落到平躺于地面的女子身上。
疏羽被一根发簪割开了颈项。血从雪白的领口蔓延,在地上绘出了大片冰冷猩丽的花朵。
青崖大吼一声,推开人群,冲过去将她抱起。女子的身躯尤温,但气息已绝。他赤红的眼睛扫过人群,落在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里的百里靖身上。
青崖放平女子的身体,一步步逼近肥硕的男人:“你说过,不会伤害她的。”他逼近的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之势。
“青崖,你该不会将她的死算在我身上吧?”百里靖沉声道,身边的仆从骤然聚拢,挡在他和青面男子之间。
青崖身形骤紧,似离弦之箭瞬射而出。阻拦者还未从突如其来的震荡中稳住身形,他已剑刃出鞘,直袭百里靖的颈项。这一击决绝迅猛,百里靖不通武功,只能抬起袖子格挡,眼看就要被孤铁剑刺穿。
“且慢。”
一个声音止住了混乱。低黯,疏离,像是来自黄泉彼岸。
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排开众人,一步步踏入屋内。素衣轻袍,面如霜雪,衣袖带起清冷寒气。他与僵持双方擦肩而过,从地上横抱起疏羽的尸体,转身面对青崖。
“青崖公子,不要鲁莽行事。内人并不是因他而死。”
这时,人群里有人发出惊呼:“他是……是老爷从合欢林带下山的那个死人!”
被这声惊呼提醒,人们惊雀一样自他身边退开,刚还被他灼灼风姿迷惑的女人们顿时被“诈尸还魂”惊吓得面无人色。
青崖愣住了,直直地盯着那人:“墨辰庄主?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墨辰将疏羽平放在床榻上,缓缓转身。
“我早已身患绝症,三个月前就死了。不过所幸,我和内人已经制成了‘返生之药’,使我得以从黄泉之地返回。”
“你们真制成了返生之药?”百里靖惊呼。
“我身在此,即是印证。只不过,此药的效力极为有限。要救活一个人,须以另一人命魂相抵。内人疏羽将我自幽冥带了回来,她自己却必须留在那一里。使用她配制的夜合香,可将人的躯体保存七日。因此七日内,我会再次用此法,将她唤回。整整三个月,我们生死交替,共享此生。”他的手指拂过疏羽如绢花般的面庞,“只不过,如晨夜辗转,彼此不得相见。”
所有人骤然噤声。如若不是这个已死之人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谁也不会相信这样诡奇的叙述。
“今日是七日之期,内人应是心忧时限已到,情急之下以发簪自刎,换回我的魂魄。”他淡淡说道,“所以,公子的剑可以放下了。”
百里靖“哼”了一声,推开青崖架在他颈间的剑。危局已解,他呵退众人,随即转向墨辰,盈满笑容拱手道:“百里靖久仰墨辰先生的医术和品德,早想去府上拜访,只可惜雾隐山林一直不现出道路。今日终于得见,幸会!”
“哪里,虽然墨辰只是深居山林的一介医师,也久闻百里家族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只是之前一直抱病在身,不便与大人相见。今日身已如此,反无大碍。”
“噢,如此甚好。”百里靖本是担心墨辰对他硬闯山庄心有怨愤,听他言谈似并无芥蒂,不禁喜出望外,“来人,墨辰先生‘远道丽来’,立即设宴接风。”
四
百里府平静了几日。
自从那次兵戎相见,百里靖毫不客气地将青崖驱逐出了百里府,随后整日陪墨辰游览山水庭院、下棋饮茶,一副欲结知己的样子。
墨辰倒也不拒绝。
也幸是如此,青崖得以潜入百里宅邸,守候在安置疏羽的房间,久久注视那张沉静的、孤独的脸。
他一直幻想她回心转意,离开雾隐山庄与他浪迹天涯。然而此刻……她已经将自己的一半性命都给了她的夫君,他们之间,已无其他人插足的余地。
既已如此,不如……在她下次苏醒时,与她告别,从此不再相见。
他正心下落寞,忽然听见门口晌动,急忙闪身躲入屏风后。
百里靖大步走了进来,墨辰稍缓尾随其后。
“刚才略略讲解在下眼中的天下大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百里靖借着几分酒力,讲得眉飞色舞。,
“原本以为阁下专意商贾,没想到在政事方面也颇有见地。”墨辰谦和道,语气淡然,听不出情绪。
“理应如此。商贾之家再有财势,也抵不过政局翻云覆雨。雄极一时的陈王兵败滨城,传言他已死于草寇之手。现如今,正是群雄逐鹿中原、重组天下的时候,也为百里氏介入王政的最佳时机。”
“听起来人人对此谋略已早有准备。”
“哈哈,不瞒先生说,早在数年之前,百里家就已着手准备。雾隐后山早已被我掏空,建成前无古人的巨大兵器造场。众人皆以为百里家为药材世家,其实,兵器才是我最大的生意。上至陈王的黑火之军,下到逆反的松、竹叛贼,都向我秘密购买过兵器。以百里氏家族的财势,我随时能组建起一支军队。”
“大人果真是国事之才。这么重要的计划,为什么要向墨辰和盘托出?”
“想借先生之力。”百里靖的笑容消失了,前跨一步,眼神瞬间变得如同猛禽,“只要先生愿与我联手,必有得天下的胜算。”
“哦?”墨辰的声音缥缈,如隔着重重山雾,“墨辰一介医师,倒不知如何助力?”
“既然我们已结为知己,先生也不必隐瞒了吧。不,应该称您为归隐山林的先代周皇血裔——轩阆殿下。”
片刻的寂静中,青崖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没发出声音。他未读过史书,但也明白“周皇后裔”在乱世中意味着什么。而这样的人物,竟然就是疏羽的夫君!
墨辰默然不语,百里靖唯恐他拒绝,开口道:“像您这样珍贵的血统,隐居山林实在是有损于社稷。恕我直言,您的先祖一生执著于炼制不死丹药,最终因服食自己的丹药中毒而死,导致社稷倾颓,家国分裂。您现在专注医术,虽意在救治苍生,但为此蹉跎一生不同样是步上先祖的后尘吗?”
听闻此言,墨辰轻轻笑了:“既然百里大人视我为知己,墨辰也就此直言。其实,早年墨辰抱有和大人同样的想法,甚至想过重整周族王室。但天不由人,不久我就发现自己身患绝症,于是闭于雾隐山林,将配制返生之药作为当务之急。而潜心制药终究没赢过病症发作,如今的我只剩浮沉不定的半条性命,又能怎样?”
百里靖锁眉沉默片刻,说道:“此种状况,的确棘手。但殿下若想重获完整性命,也并非无计可施。”
“哦?”
“殿下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过了这七日之期,便可。”
墨辰的目光冷了下去:“大人的意思,是借命不还么?”
“殿下觉得天下之人与乡野一人,孰轻孰重?”百里靖断然道,“虽明白殿下与疏羽夫人伉俪情深,但她毕竟只是一介女子,于天下苍生,还请殿下三思。”
墨辰垂下眼睛,目光迷蒙,看不出情绪。百里靖感觉到了他的动摇。
“其实,对于适合站在殿下身边的人,臣下已有更好的人选——陈王之女,翦明郡主。此女正值碧玉之年,容貌清丽过人。而她现在就在我的府中。”
一阵沉默后,墨辰浅笑道:“……大人果然思虑周全。其实百里家意欲助立新君,缺的仅只是个名分而已。这样看来,当前所有的运势都在大人这边。”
百里靖心中一喜:“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正在此时,一柄剑陡然冲破屏风,直向墨辰后心刺来。
雾隐庄主墨辰蓦然转身,就像等待着这一剑,袖中秋水剑光流转,正好截住剑的来势,借力牵引,顺势将青崖的剑拨开,剑锋稍转,倒逼对方胸口。
“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百里靖气急败坏,“偷听了这么久,事到如今,只有让你永远闭口了……”
“大人勿要焦急。”墨辰不动声色地止住百里靖,“如今要做负心于我娘子的事,虽是为了苍生,心中不免有愧。此人是娘子旧友,还请大人留他性命,令在下心安。也免牵扯命案,节外生枝。”
百里靖略为沉吟,点了点头。
当家仆们合力压住青崖,将他捆绑起来的时候,青面男子似一头暴怒的野兽。
“畜生!”他奋力吼道,“疏羽以命换命救了你,你胆敢负她,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
“只要你做得到。”墨辰冷冷道,转身离去。
五
青崖的手腕和额头已经血肉模糊。膂力如他,只凭血肉之躯也不可能打开地牢的枷锁。
然而时光毫不迟疑地流逝,昼夜马不停蹄地交替。第七夜的月光终于扫入窗口。
这就是你选择的结局吗?疏羽。将自己的一切交到那个男人手上,让摇摆不定的良知决定你的命运。世间浑浊,从来没有能完全信任的人——即便是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所谓“夫君”!
你不醒来也好,不用面对这样一个笑话。
青崖真的笑了,干涩的笑声在墙壁间回荡,随着泪水渗入青石。
忽然,地牢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似有人跌倒。紧接着,随着钥匙转动的声音,监牢的顶门打开了,一个女孩探身进来。
“翦明……郡主!”青崖失声叫道。
“嘘!”亡国郡主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跑到他身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王说过,恩必报,债必还。”翦明拔出匕首,“你留下的东西帮我逃了出来,现在轮到我助你了。”
“疏羽怎么样了?墨辰救她了吗?”青崖急切追问。他不知道郡主对此事知道多少,但此刻无暇顾及。
翦明奋力切割绳索:“她还在府邸中昏睡,但墨辰庄主已经不在府邸了。刚才我偷听到了他与百里靖的谈话。墨辰说,为助百里靖的宏图,他有办法造就攻无不克的战力——可以利用他造出的返生之药,训练出横行于天下的复生军团。百里靖非常高兴,立即与他一起动身去雾隐山取药……”
她的话还没能说完。青崖一把扯断割开一半的绳索,向牢房外冲出去,犹如双国赤红的野兽。
“墨辰狗贼,我要杀了你!”
六
“殿下在看什么?”百里靖策马从他身边经过。
墨辰没有回答。意喻夫妻之情的合欢树林自他眼前延伸,万千枝条纤垂,叶合花敛,交织如锦,仿佛一片无起无止的河流,向着永恒平静流淌。
然而这终究只是错觉。无论立下过怎样的海誓山盟,情感自有终结之日,就连返生之药也无可挽回。
“殿下?”
“没事。”墨辰策马跟上百里靖,“想起闲适度日的过往,曾经日日和内人远望这片山林,看枝发叶落,冬去春来。今日一过,赏月者只余一人了。”
“殿下不必感伤,疏羽夫人生于乡野,却能为苍生而逝,如此大义,逝后定能列于仙位。而今后殿下您亦有佳人伴随左右,看遍江山美景,又何必眷于此弹丸之地。”
“大人说的是,国事蜩螗,又怎能只念儿女情长。”墨辰道,抬手示意,“请这边走。返生之药需山林之气滋养,因此并未存放于宅府之内。大人随我来。”
他们策马踏过落叶铺就的小道,进入林子深处。在一片空阔地中央,一株巨大的合欢参天而立。婆娑枝叶如同墨绿苍穹,覆盖四方。
“林中竟有如此古树!”百里靖感叹。
“林间不若人世,参天之树其下仍有植株花草繁茂而生,然而黑火之君意欲建立的陈朝,则不容任何异己继存。这大概就是他兵败的原因吧。”
百里靖大笑:“在下却认为,,陈王兵败,败在斩草未尽,余根未除。林间确是不若人世,人世间征战不休非友即敌,又岂能共享阳光雨露?依我看,此树极佳,锯倒能制成万千上等羽箭,如能用其杀敌报国,确是这棵树的功德。”
墨辰莞尔:“大人伐倒此树之前,请容我先取出藏于树内之药。善用此药,必能省去制箭万千的气力。”他走向树干,伸手探向隐藏的暗阁。
一支箭呼啸而至,擦过鬓发,钉入他掌边不过半寸的树干。
终于来了。
墨辰收回手,缓缓转身,面对奔跑刚至仍喘息不定的青面男子。
“青崖!”百里靖大喝,“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滚!”
青崖弓如满月,箭镞直指墨辰。
“人面兽心的畜生,为一己的野心想卷此地百姓于战火!今天,我青崖定要在此地了结你们!”
墨辰低头侧语:“你且一试。”
青崖大吼一声,双指离弦。羽箭卷动黑色战气直袭而去。与此同时,墨辰身形如风中飞羽般掠出,人与箭擦身交错。青崖孤铁剑出鞘,正好抵上来袭的秋水剑,瞬间被看似身形清瘦的墨辰逼退三步。
两人近在咫尺,墨辰在他耳边低语:“青崖公子,你又何尝不是为了一己野心。杀我便能取而代之,夺回疏羽,不是么?”
“是又如何!”青崖大吼,颈间经络暴起,奋力挥剑,竟也挡开秋水剑,“我的确爱她,但也恨她,恨她这么蠢,将自己的生时与死期都交托给了不淑之人!”他手中沉重的孤铁剑犹如灌注了生命,飞速地纵横切斩,“此刻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何没有早点杀了你——即使她恨我一生也无所谓!”
秋水迎战,残影如同展开的羽翼,每一次剑刃的交错都激起四散火花,犹如飞萤。
“只要你做得到。”墨辰低声重复,眉间却凝着一丝无奈,“但如此粗糙的剑技,就连一介药师都击败不了,还妄想守她于乱世?”
剑气飞旋,震落一树纤花碎叶。雪片般飞舞的落叶中,秋水之剑如鬼魅幻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过孤铁剑的回护,一剑封喉。
两人身形骤然凝滞。秋水停滞在青崖喉间,刚好切入肤表,冰冷的剑刃直贴年轻人烈火般跳动的血脉。
“你输了。”墨辰说,声音中却无丝毫欣悦,“记住这一刻,年轻人。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必死的决心不够,迅猛的行动也不够,你需要的是实力。”
血痕从青崖紧咬的齿间蜿蜒而下,撑地的手掌收紧,似要把石砾捏成齑粉。
墨辰轻叹了一声,撤回剑刃。
“殿下,杀了他!”百里靖的吼声彻空而来,“此人极为凶险!上次殿下留他性命,他竟恩将仇报!今日必须斩草除根,否则日后必坏复国大事!”
墨辰正欲开口,却听青铁之剑发出异响。青崖颅首低垂,自齿间挤出低吼:“我杀不了你,起码可以送他去黄泉,了结一人间大害。”
“不可!”墨辰喝道。
青崖陡然暴起,犹如绝境中的野兽,冲向立于树下的百里靖。铁剑呼啸,刺出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百里靖抬起袖子格挡。就在此时,他惊惧的表情陡然变成狞笑。
袖中青光闪过。两支利箭先后破袖而出,以普通暗器远不可及的力道扑向青崖,一支击偏他的剑锋,一支直击向他的胸口!
一袭索衣落下,似骤起的薄雾飘阻于两人之间。
风卷落叶,纷扬如雪。
血顺着秋水剑刃蜿蜒,汇集,滴落,被干涸的大地吮入。
青崖抬起头,那张冷如霜雪的面容与他相对,近在咫尺,目光深深渗入他眼里。
那柄本应刺向他的秋水剑,在最后一刻调转剑锋,贴着逆行后刺,没入百里靖的胸膛。
青崖张开嘴,声音哽在喉间,却见面前的男子收回目光,拔剑,甩血,收剑,动作如风回雪舞,然后转身面对被刺之人。
百里靖捂着胸口颓倒下去,血迹印在了身后的树干上:“卑鄙,你……为什么?”他喉间的血阻住了他的问话。
“抱歉,百里大人。本来这一剑,七日前在宅邸相见那刻就应该刺出,但在下与人有约在先,要将你以此剑手刃于这棵树下,祭奠三年前死于山火的无辜英魂。”墨辰的声音终是带上了些许释然。
百里靖瞪大双眼:“你是说那场火……”
“那场所谓的‘山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人祸之源,正是你的兵器造场。”墨辰垂目,“一座只有焦尸的死山,自然不会阻碍你的宏图大业,也不会泄露你的生财之道。只是,你以为这笔账终不会有人与你结清么?”
百里靖愣了片刻:“呵,呵呵…一·我早说过,为大业而死……是草莽众生的光荣,那些草民的命,又值几何……”
“何为大业,何为草莽,你我皆是众生中的一人。”墨辰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过既然百里大人这么想,此刻为百姓安泰的大业而死,想必不会有怨言。”
“呵呵……—百里靖的脸随着血泊蔓延变得死灰,“虽然大业未成……但能拉上周氏最后的王裔共赴黄泉,也是件荣耀之事……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他低声念着,身躯栽倒了下去。
百里靖……死了?
青崖愣在当地,三年前的山火、被吞噬的村落、兵器造场、古树下的祭祀……对话的内容在他脑海中飞旋,直至停滞在“共赴黄泉”这个词上。
眼前修身素衣的身影一晃,秋水长剑自腕中掉落。青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颓然倒下的身躯。
那支百里兵器造场所制的袖箭,几乎完全没入了墨辰的后背。比起淤出的血,迅速浸染的紫色毒迹更为触目惊心。
青崖喉头纠结,几乎难以出声:“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就不会……”
墨辰的目光自虚无的远方收回,聚在青崖脸上。
“不用担心,按这种箭毒的速度,时间足够了。”
“……什么?”
“虽然我的本意,是该由你来刺这一剑的。”
树冠漏下午夜的月影。青崖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今夜是疏羽七日的最后时限,他已将归还她命数的时间计算精准。
花瓣纷飞在墨辰眼中的倒影越来越暗,他的声音也渐渐虚渺:“即便如此,也请务必这样告诉她……我为了复国背叛了她,而你刺出了这一剑,归还了她的生命……这样的话……”血漫过他的嘴角,漫过青崖的手腕,漫过满地枯叶,“这样的话,她就不用继续为一个不值得的人,耗费不值得的岁月……”
“你、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剑法不精,头脑迟钝,口齿不清……”墨辰的声音已近耳语,若有若无的浅笑停留在脸上,“不过有些驽钝的人,才最值得托付吧……”
七
清晨微光穿过叶隙时,马匹载着翦明和苏醒不久的疏羽,来到合欢古树之下。
等待她们的,是垂首坐在树下的青崖和已无生息的墨辰。
疏羽默默地翻身下马,向青崖走去。
青崖的手指陷入泥土。
他害怕的一刻,终于来了。面对她的询问,他到底该怎样回答?——告知真相让她离自己而去,还是遵从墨辰的遗志说出谎言?
“什么也不用说。”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内心的交战。
“什么也不用说,你的心,夫君的心,我都明白。”
青崖抬头惊讶地看着她。而她将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谢谢你,青崖,但很抱歉,我不能跟你走。因为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疏羽。从来都不是。”
在青崖迷惑的目光中,她阖上眼睛,伸展双臂。清晨的阳光霎时间洒入林间,亿万合欢花骤然绽开,香冲九天,艳射十里。
女子的剪影浮动在美轮美奂的柔光中:“如你们所见,我是这株合欢树所孕育的精魂。夫君隐居于此时,常会在树阴下医治山民,从那时起,我就希望,能看他研读古籍,看他吟诗作画,与世无争直到终老,可是三年前,那场山火改变了一切……
“在他的保护下,山火总算没有蔓延到这里。当时被他所救的不只这棵树,还有众多受伤的山民。其中一人,就是我现在形貌的主人——疏羽姑娘。但‘她的伤,却不是烧伤。她隐姓埋名潜入百里家,得知他们放火烧林、兴建兵器场的真相,却在被追杀时落入山涧。但她伤势太重,虽然夫君竭尽心力救治,最终也在这棵树下香消玉殒。临死前,她将家中祖传的秋水剑交托给夫君,希望他有朝一日为屈死的山民们报仇。
“我目睹一切,心知夫君对她的倾心和因她逝去的悲痛。于是那一天,我化为她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并向他施法暗示疏羽并未死去,决意一直留在他身边。之后,在帮助他救治山民时,我遇到了你,也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但我担心你热忱于接近,最终会发觉事情真相,也担心百里靖听到风声追寻而来,因此在所有村民治愈离开后,命合欢林封闭了进入雾隐山庄的路,直到翦明姑娘不顾性命地闯了进来……”
她淡淡地叙述,好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缥缈的故事,远得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只是我没想到,夫君他解破了我的暗示,也回忆起合欢树下的约定,只是他当时已身染重病,无力履约。他如此耗费心力研配返生之药,想来是对未能救治疏羽姑娘心存愧疚,也是对她返生仍存希冀。然而这种违背生死运行之物,又岂是朝暮所能得之。直到他抱恨而终,药也终究没有制成。”
“可是,那药确实让墨辰庄主重返人世……”翦明喃喃道。
“我一开始对你说的就是实话——世上并没有返生药这种东西,即便是以命换命的半成品也没有。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对夫君所说的谎言。真正让他得以苏生的,是合欢林凝练千年的修为。丽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到事情。我想让他相信,他先祖毕生追求的梦想,他耗尽生命探寻的事物,并非虚无。”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俯身,轻抚过他安详平静的脸。
“但即便如此,我们就如交替的日月,即使近在咫尺,也永远只能面对沉睡中的彼此,永远只能用纸笔交谈,永远无法远望同样的月色……我心中悲戚的寂寞,他大概也有所觉察。于是今天,他终于决意将这掰成两半的生命完璧合拢,交还与我。”她望向青崖,青面男子已是满面泪水,“希望我能重启一次完整的恋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也永远只是,他的妻子。”
八
百里靖失踪的那天,雾隐山遭遇了三年来的又一次山火。火焰中合欢花大盛,违反季节地极力绽放,好像在用毁灭形体的方式将生命与灵力尽数释放。
所幸,除了那片迷惑旅人的合欢林完全焚为灰烬,山火波及的范围并不大。但是,火灾引起了山岩崩塌,损毁了后山武器造场的运输山道。加上百里家主失踪,造场只能暂时封止。
同时失踪的,还有雾隐山庄主人——相传隐居山水的周王后裔。
多数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但也有人声称见过他。
据说在每年的除夕,都会有一个面如霜雪的青衣男子,站在合欢树下低声自语,仿佛在与人共赏无边月色。
(完)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kongqill01@qq.com)
临渊·焚舟誓3
三月初七
本文总字数:27284
三月初七
陆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一人恰好走出舱门,朝上面走去。
那人身材挺拔,身着绸衫,腰间系着碧玉,本应是浊世佳公子的一身行头,穿在他身上去口凭增了一股市侩之意。陆拾曾见过这人一两次,也打过招呼,他是那群行商的首领,一众行商都称他为赵爷,不过却不知道他具体的名字。看他的装束,应是个想洗尽身上暴发户痕迹的富商。
陆拾问道:“怎么了?”应飞扬身子一震,道:“没事,认错人了。”
陆拾也没再追问,二人也走上了甲板。
太阳慢慢朝西方沉下,一天就要过去了。
陆拾和应飞扬正在甲板上看着天边的云,杜刑匆匆走来道:“今夜可能会有暴风雨。一会儿若真有风暴,陆拾和我到洛夕的仓房去,以防不测。”
陆拾一惊,虽然这是他第一遭出海,却也知道海上的暴风雨不是闹着玩的,应飞扬好奇地问:“杜前辈是怎么知道将会有风暴的?”
杜刑道:“我常走海路,对海上天气倒有些心得。虽然今日看起来风和日丽,但西方阴云堆积如山,这是风暴将来的预兆。希望我们运气好些,这风暴明日白天再来,否则夜遇风雨,还是有几分危险的。你看那些水手们,也在准备了。”
陆拾抬眼看去,果见水手们一扫日间懒散的模样,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一边将巨大的风帆降下,一边检查甲板上无法搬动的东西,置放每一处的遮盖和绳索。这风雨欲来的阵势登时让别的船客也议论纷纷。
那主舵也登上了甲板,轻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扬声道:“各位,今天夜里可能会有暴雨,请各位一会儿无事便回房间,关好门窗,无事不要离开自己的房间,船可能会有些颠簸……”正说着突然一顿,抬头望去。
众人自觉跟着他抬头看去,却见高高的桅杆之上,一名瘦弱的水手双腿盘住桅杆,眼睛朝远处望去,双手却是不住地朝下打着复杂的手势。众人均看得一头雾水,只有杜刑似看懂了那瞭望者的手势,脸色不由得一沉。
应飞扬好奇问道:“那人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杜刑沉声道:“他说:‘有海盗’。”
陆、应二人一愣,杜刑道:“此事颇不寻常,这条航线平常均有官府兵船护航,很少有海盗敢来这里生事。而且海盗劫掠,若非白日强攻便是午夜偷袭,黄昏时刻出动对他们不利。何况只要常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看得出来风暴将至,这些海盗早该回巢躲起来,怎还敢大摇大摆地活动?”
应飞扬道:“也许就是回巢路上的海盗呢。”
杜刑摇头道:“那嘹望者手势的意思是,有正在劫掠的海盗。”
三人正说话,远处已远远可看到几个黑点,黑点迅速朝众人驶来,越来越大,不一刻后所有人都看清了,登时哗然。
那是两艘兵船、一艘商船和两艘海盗船。
那商船最小,行驶在最前方,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看起来马上就要散架,船帆未卸,众人远远便看到那船帆上画有一个巨大铜钱,登时都是大惊。
陆拾和应飞扬同时惊呼:“财神联盟!”
财神联盟是天下最富有的组织,势力远达七海。一直以来,无论陆路还是海上,只要商队插上财神联盟的金钱标志,绝对可以畅通无阻,从没有哪里的山贼、海盗敢打财神联盟的主意。
但在今天,就在离岸不到一天行程的近海,有两艘兵船护航的财神联盟商船,竟被海盗劫掠,而且看起来吃了不小的亏。
再往远看去,那边对抗两艘海盗船的两艘兵船竟是丝毫不占便宜,打打逃逃,看起来不像是官兵剿匪,反像是被海盗们一路追赶而逃到这边的。
这艘“十方号”虽然表面是客船,但常做走私买卖,船上的水手也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一瞬间的慌乱后那主舵已然恢复了冷静,下定决心,高声道:“各位,形势危险,请赶快各自回房。老七,带人准备武器!海狗子,去起锚!杜万,去请雷小姐!”
不理客人的议论纷纷和慌乱质问,水手们迅速各自忙了起来,沉重的铁锚被拉起,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一群水手往甲板和船舷上泼满海水,另一群人则奔到两侧迅速解开绳索,将盖在船舷凸起上的牛皮揭开。
陆拾瞪大了眼睛,船舷处牛皮揭开,露出的竟是一尊尊生铁铸就的铁炮。那些铁炮比他在封州城所见的攻城铁炮还要粗上三分,炮筒并非光秃秃的生铁,却是被精雕细琢成了龙形,取巨龙张口吐珠之意。黝黑的龙身伏在船舷上,那精致而满溢着杀气的奇妙形态,让他一时想起了封州城城墙上那号称天下最强守城兵器的“天诛”。
左右两侧各十二尊,一共二十四尊龙形大炮,才一亮出,那些惊慌的旅客就镇定了些,似乎连船本身都因为这些沉重的武器而稳定了许多。
脚步声响,陆拾回头看去,果然是那白皙的少女雷风烈。
雷风烈皱眉看了看已经在不远处的战场,沉声道:“那两艘兵船完了。‘姜恒,起舵朝左,绕过去。”那主舵似乎对雷风烈极为尊敬,答应一声,一溜小跑去了。
雷风烈看了杜刑等三人一眼,道:“我需要人来帮忙。”
陆拾和应飞扬齐声答应:“好!”
杜刑沉吟道:“这海盗船有点邪门,我也想在这里看着。”
陆拾想起一事,担忧道:“可是洛夕在仓房,要不我……”他有心下去看护洛夕,却见情势危急,又有些难以开口。
杜刑道:“洛夕在房内,有侍剑照顾,只要船不沉,就不会有事。你还是留在这里,一会儿若真的打起来,你在这里的作用可能比我们都大。”
雷风烈点点头,道:“你跟我走。”
这时船已缓缓开动。那商船到了“十方号”的侧面,商船甲站上燃着几处火苗,一侧倾斜入水,眼见支撑不了多久便会沉没。陆拾放眼望去,上面已看不见活人,全靠大风吹着未及收起的风帆才继续前进。
陆拾大致推断了一下这船的情况,想必是它正在海上行驶时突遇海盗,应变不及,被海盗船的巨弩火箭一阵打击之下人员死伤惨重,而且船体也遭到破坏,幸好有朝廷兵船经过,与海盗缠斗,加上这船风帆未下,故虽然无人操纵,却仍被风吹来。这样想来,那上面怕没有什么活人了。
正想着,忽听破空声响,陆拾抬头看去,那商船已沉入水中,一团黑影在沉没前从甲板上一跃而起,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落在这边甲板上。
待那黑影落下,陆拾才看清,那是一个大汉双手各提了一人,一共三人。想来这三人便是那船上最后的幸存者了。陆拾定睛瞧去,却大吃一惊。
那跳船过来的虬髯大汉,身高足可与应飞扬媲美,赤裸着上半身,胸口一处细长的伤痕仍在不住流血,他左手拎着的人,看衣着是一名水手,正抖得像筛糠一样。他右手放下的人却是一名少女,她丝毫没有害怕的神色,稳稳站定在甲板上,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
陆拾认得那个少女。那正是前日夜间还和他一起饮茶聊天、与叶离尘和洛夕等人谋划一场大事的出身财神联盟的豪气少女,莫青蚨。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陆拾抬头看去,却是一艘兵船被炮弹击中,连船身都被洞穿了,现在已经开始缓缓地沉没。从这个距离望过去,他看不清兵船土的人的表情,只能看到许多士兵有的意图去堵住那大洞,有的仍在协力发射船上的弩箭,更多的士兵则是徒劳地跑来跑去。
但无论是做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个残酷的现实,兵船终究还是沉了下去,无一人能逃生。不过短短片刻间,远远地站在这边的甲板上却什么都做不了的陆拾只觉得长达百年。从那些只能徒劳奔走的人群中,那些注定要失败的挣扎中,在那沉默的一刻,陆拾似乎能感到满溢的恐惧、仇恨、不甘和痛恨。
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痛恨。
日头也随着那兵船缓缓下沉,天色登时暗了许多。
“十方号”转过了方向,船下暗藏的飞轮开始发力,直直驶向战场。
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不如主动去面对。陆拾暗暗祈祷,希望拥有着那奇妙的龙炮的十方号,能在另一艘兵船失败前加入战场。
但他失望了。
耳边传来海盗兴奋的呼喊声。那是恶狼般的呼喊,是他们成功夺取了他人生命和财物之后的肆无忌惮的笑,那些极恶的笑纠结在一起,即使身处距离很远的十方号上,陆拾都感觉到了那股正在宣泄的暴虐。
一支箭头如巨斧、尾部拴着铁链的大箭“嗖”地射入了剩下那艘兵船的侧舷,随着海盗们的轰然喧哗,那铁链被绞盘寸寸收紧。不一刻,只听一声巨响,侧舷一大块木头被强行撕裂,海水汩汨而入。
十方号转向不过片刻工夫,一艘商船和两艘兵船全军覆没。
陆拾心内疑惑越来越强。他虽然未曾出过海,却也听说过海盗的传闻。海盗都是用大船接近猎物,或者顶多用方才那样的巨矢将自己和猎物连接,防止猎物逃跑,然后会放下无数小船,强行登船之后再杀人越货。他们甚至会尽量避免伤害到对方的船只,毕竟那都将是他们的战利品。
但无论哪个故事里的海盗,都不会像今天这样,直接将船击沉。
只要一想便明白,这里是茫茫大海,将船击沉后,只能便宜了海龙王,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也很少有海盗愿意和官府的兵船正面相争,道理是一样的:败了便死定了,因为任何时候,海盗被抓住后,都只有被明正典刑一条路;胜了却多半没有任何好处。
那商船上已无活人,两艘兵船上却还有人及时跳海,逃离了那沉船导致的巨大漩涡,两条海盗船上乱箭齐发,好在离得较远,多数箭矢射到时已然无力,但仍不时有人被射中。
十方号速度加快,同时众水手纷纷奔向船边,抛下绳索,将游到或好运漂到船边的落水者救起。不一刻已救上十数人,都是朝廷的水军。但大多数的落水者却没这么好运,不是被那随着沉船卷起的漩涡带入海底,就是死在海盗们的乱箭之下。
鲜血不断在海面上晕染开来,旋即便被海水冲淡,只一刻,这些人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便在这广阔的大海中消失无踪了。
陆拾只觉恍若噩梦重现。不及多想,雷风烈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这门炮我专门调试过,精度最高。我来调制火药的量,你来负责操控和瞄准。”
陆拾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几次见到雷风烈出现在甲板侧面,她都是来调试这门龙炮的。继续推测下去,雷风烈登上这艘船的身份,只怕不是旅客,而是保镖了。只是,这艘船究竟是什么来历,有这么多江湖豪杰来到这里,又会遇到这样奇怪的海盗,还有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人物雷风烈来做“保镖”。
那艘击沉了三艘船的海盗船也开始缓缓调头,不让十方号试图进入它们射击死角的计策成功。另一艘海盗船却是速度全开,朝十方号包抄而来。
陆拾顺手接过水手递过的火把,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雷风烈的语声仍是不带一丝起伏,连说话的速度都丝毫未曾变化:“现在这个是七分药量,龙炮每减一分药量,力度弱三分半,龙炮炮口上下可以调七十度。点火。”
恰在此刻,那第一艘海盗船已与十方号平行,陆拾闻言下意识便将火把凑在引线上。眼见引线飞速变短,陆拾这才觉出敌船离自己甚远,而那龙炮的炮口却是几乎平行于海面的。他忙伸手拉住枢纽,将炮身上移,只听轰然一声,一颗巨大的弹丸飞射而出。
那弹丸虽是稍倾斜而上飞出,却终究乏力,只不过飞跃了两船间一半左右的距离,便已坠下,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陆拾一愣,那边海盗船上却是一片哄笑之声,一众海盗齐齐朝这边做出各种挑衅侮辱的动作,如群魔乱舞。
陆拾凝目望去,却见对方船舷上架着数张巨大的床弩,那弩身之大几乎比得上当年的天诛神弩。想来方才对方便是用这弩射出了那大得惊人的带索巨箭,一举击沉了最后一艘兵船。
陆拾心内更加确信对方绝非普通海盗。他曾在封州城负责保养天诛神弩,对其有着深刻认识。之所以天下只有封州城才有这守城利器,是因为这东西除了当日横扫天下的东君,再无人能有实力造成。
集结天下数家豪门之力、依靠最隐秘的机关之术、最顶端的暗器传承、最优秀的锻造秘技,才造就了封州城城墙上无敌的天诛神弩。东君逝后数十年,不知有多少人曾试图仿造这巨弩,但迄今为止,连弓弦都无人能再仿造出,甚至连当日参与了造弩之事的数家豪门中也没一人知道,那弓弦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如何锻造而成的。
这海盗船上的巨弩,虽然仍不及天诛的强大,但看方才它一箭击沉一船的巨大威力,委实已是远超陆拾所知的别的武器了。连天心宗之乱中都未曾出现过这样强大的兵器,为何会在一艘海盗船上出现?
对面船上的海盗却只是哄笑,见这边开炮毫无惊慌之意,也并无一人在操作那巨弩,想是对方久经海战,早知这段距离无法逾越。自己在这边匆匆开一炮,却只被嘲笑,反是助长了对方的气焰。陆拾不由脸上一红。
雷风烈却是毫不在意一般,继续装填,道:“所有引线均是我特制的,燃烧时间分毫不差。这次仍是七成,再试!”
雷风烈这毫无感情起伏的语声在平日让陆拾觉得很难对话,现在却让陆拾心情为之一定。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各种杂念赶出脑海,先缓缓将龙炮角度调高,同时紧紧盯住对方大船。
天色越发暗了,即使以陆拾的目力,看对面船也是模模糊糊的。
十方号已慢慢转向,那海盗船也随之转动,下一刻,二船越来越近。对面的海盗也收起轻视之意,纷纷跑上各自的岗位。
海风越来越大,两艘船都在波澜中不断晃动。
“射!”
“点火!”
两边的指挥几乎同时下令。
陆拾只觉得耳膜仿佛要被震破,只听雷火轰鸣声不断,他这一侧的十一门龙炮同时发射,弹丸在水面激起了巨大的波涛,紧接着只觉脚下乱晃,对方发射的弩箭纷纷击中船舷,整艘十方号竟然被这些弩箭击得一阵阵摇晃。
陆拾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不论精度、射程、威力或射速,自己这方的龙炮比之对方的巨弩,竟都差了一个档次。
这一轮双方的试探,除了陆拾未曾点火发射外,十方号上的十一门龙炮全部射空,对方却有三支巨箭射中了十方号,虽然已是强弩之末,甚至未能射入船体,只一撞上便力尽落下,却仍是显示了超越十方号的巨大威慑力。
听到海盗船上的猖狂大笑,陆拾却觉得自己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在这一次齐射中,陆拾也发现了另一个问题:那铁锁巨箭,绝对不是对面这些弩炮能够射出来的。
两船继续前行,都在尽力想将船舷卡入对方船尾而不断转向,若有一只飞鹰从天上俯瞰下来,便可看到两艘船正在画着螺旋的形状不断接远。而两船始终保持着方向相反却船舷平行的接战之态。
而另一艘海盗船,则从后方不断接近十方号。
不待众水手手忙脚乱地装填完火药,敌船的第二轮箭矢已激射而来。
似乎仍在试探,也可能是方才射沉兵船的那恐怖巨箭并不多,或者用起来需要时间准备,敌人这一轮射出的仍只是普通大箭。
两船离得又太近了,大部分大箭都射得太高,从众人头顶上飞过。
只有其中两根箭呼啸着击中了十方号的船舷。碎木纷飞,船舷被击出两个巨大的豁口。其中一箭去势不停,直直朝一群船客飞去。在一众船客慌乱躲闪的惊呼声中,那箭骤然停止,却是应飞扬飞身而至,恰在它将要击中一名吓傻了的客商前将它牢牢握住。
另一边却没这么好运,那箭破过船舷,正射中一名正在装填火药的水手。 那水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呼,就被大箭射穿额头。惨呼戛然而止,头颅竟被这一箭之势生生扯下,他的身体却仍立在原地。鲜血喷洒,瞬间将这水手身侧的龙炮染成了一条血龙。
陆拾只觉得热血上涌,目光中除了那条海盗船再无他物,他左手下意识地慢慢调整炮口,右手火把点上引线。
轰然一声,巨大的弹丸再次击出。
众海盗一惊,旋即又是齐声大笑。这一炮仍是未能及船,炮弹离海盗船数尺的时候就力尽落海。
这时其他龙炮的装填也终于完毕,再一次众炮齐鸣,同是对方弓弦响动,大箭纷纷射来。这一次双方离得近了,十之七八的大箭与炮弹都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对方。十方号的船侧登时多了两三个洞,好在洞都不大,而那海盗船上也被龙炮轰出了三个窟窿。
在这不断移动的战场上,再加上狂风大作,无论是弩炮还是这边的龙炮,都无法做到精确瞄准,只能凭着水手的经验来操作。虽然大多数武器能击中敌船,但却基本无法精确击中对方的重要目标,否则双方负责战斗的水手肯定全部首当其冲地死在炮火之下。
到了这一刻,两船终于短兵相接。
大海之上的对战,胜负之道简单得近乎残酷。强胜弱、快胜慢、远胜近、多胜少。除此之外,几无转圜的余地。无论本身的速度还是水手的技术,双方均所差无几,故一番追逐,双方都未能在位置上占到便宜,仍是平行互攻之局。但在远程武器上,十方号可以说是完全被压制住了。
本来雷风烈布置的二十四门龙火炮,无论威力还是射距,都远超一般战船上的弩炮,在海战中本应是无往不利才对。谁料这还未曾显露来历的海盗船上却有这种从未现身人间的巨大弩炮,竟然在威力上全面压过了十方号。
而且从方才一轮对射来看,也不知对方是如何上弦的,这巨弩炮发射的速度竟然远远超过龙火炮,十方号开炮两次,对方已经可以齐射三次了。
而最不利的是方才那一箭击沉兵船的恐怖锁链巨箭,那足以媲美天诛神弩的巨大威力,恐怕敌人正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一旦敌人抓住机会射出那巨箭,十方号也未必能挺得住它的一击。
雷风烈以极快的速度继续装填弹药,以陆拾的眼力仍觉得眼花缭乱。
不一刻装填完毕,雷风烈道:“六分。”
陆拾点头,调整炮口,火把点燃了引线。
轰然一声,这颗弹丸却是射得高了,越过了海盗船,擦着桅杆落到海里。敌人本看他如此快地又发一炮,均感惊讶,却见他在如此近的距离居然又是射偏,不由又是一阵狂笑。
陆拾这次却是丝毫未受影响,只慢慢调整火炮的角度。
弓弦振动,火炮齐鸣,双方又一次对射来临。
水流、狂风、两艘船交错而过的速度、龙炮的角度、火药的爆炸力、甚至所有呼啸而过的箭矢或弹丸的轨迹……都在他的眼前闪动。
雷风烈道:“够了?”
虽然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陆拾却奇妙地感应到这是雷风烈在问自己,而且完全明白她在问什么,点头道:“够了。”
“七分”
“八分半。”
雷风烈再无反应,迅速装好火药,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又经三轮对射。双方的船上都已破了十数个口子,十方号看起来更为凄惨一些。好在双方的船都很大,而且更重要的是都做好了谨慎的战斗准备,陆拾也是听到不断的轰击声之后才发现,十方号竟然在船体的很多关键部分都加装了铁板,而自己这边几发炮弹击在对方船体上之后却毫无作用,证明对方也采取了同样的措施。
在双方都无法实现有效远程攻击的情况下,只能不停地在对方船上增加伤口,却都还没有倾覆的危险。
陆拾骤然抬头,眼中满是惊骇。
他的脸感觉到一阵湿润,另一滴雨落在他的脸上。
陆拾大惊失色。若是下雨的话,敌方的弩炮基本不受影响,这边靠火药的龙火炮怕十有八九就不能再用,更何况,还有身后疾追而来的另一艘更大的海盗船,和那敌人尚未出手的恐怖巨箭……
然而等了许久,并没有另一滴雨。
仿佛方才他感觉到的湿润只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陆拾慢慢低下头,再抬起,眼中的惊骇慌乱之色消失无踪。
他只紧紧盯住对面那艘在越来越暗的夜色里变得更加模糊的大船。
箭矢交加,双方船已离得更近,已到普通弓矢可及的距离。一众水手纷 纷擎起大盾。身后的海盗船已离十方号不过两箭之距。
再过片刻,待后方的海盗船也追上,形成夹击之势,十方号必难幸免。
陆拾孤身立在船侧,一名水手举起大盾挡在他身前,被他挥手推开,他的视线一直在对方的甲板上犹疑,却一直未再开炮。
骤然,陆拾眼睛一亮,左手调下炮身,右手火把毫不犹豫地点燃引线。
几乎就在同时,海盗船的甲板上,一处甲板翻开,一架更大的弩炮从舱内被推了上来。
那弩炮的大小已超过封州城上的天诛神弩,安放在一个巨大的绞盘上,粗重的铁链将上弦的大箭与绞盘连接,锋刃大如巨斧的箭矢闪着寒光,对准了十方号。
方才,正是这恐怖的武器,一箭击沉了一艘朝廷兵船。
所有的水手都愣了一瞬。
特别是那些方才死里逃生、被救上来的水军。他们之中有人已忍不住悲号,伴随着越来越大的狂风,让人生出绝境降临的无力之感。
海盗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嘲弄和嗜血的狂热,不待下令,两名早候在一边的海盗合力拉动机簧。
下一刻,十方号将同那已沉至海底的兵船一样,成为海龙王的祭品。
轰然一声。
就在巨箭离弦的一刻,一枚呼啸而来的炮弹重重轰在这恐怖的兵器之上。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弩炮四分五裂,碎裂弹起的机簧将那两名附近的海盗远远击飞,“扑通”两声落入海中。
那巨箭勉强飞起,不过数步,便力尽坠下,砸在甲板之上。似乎整座海盗船都随之晃了一下。
十方号上响起齐声欢呼。
陆拾长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与自己预想的还有毫厘之差,但自己总算是快了一步。
只要再慢上一瞬,让对方射出那恐怖的大箭,虽然自己船上有杜刑这绝顶高手在,却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接得住。十方号若被击沉,这茫茫大海之上,武功再高的人也无力回天。
前面一次次炮击的测试,让他对龙炮的角度、火药量的把握渐渐精确,将这些把握与风速、水速、船速合并,然后再进一步,他在脑中就将这些因素慢慢融合。
陆拾虽然站在船上,却如同抽身而出一般俯瞰着战场。
没有道理,或许说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回想起全部的推算过程,或许只是一种奇妙的感应,终于,在第三次炮击之后,他突然有了那种奇妙的感觉。
和那当日手执生杀器,面对如同神魔一般的不动明王时一样,自知一击必中的奇妙自信感如出一辙。
之后伫立不动的他,其实一直在心里瞄准。
瞄准对方甲板的每一寸,在这战火横飞的船上,等着对方拿出那终极武器的一刻。
终于,他胜了。
不理快速上前为他装填弹药的水手,陆拾离开炮位,手执火把,迅速走向右手边刚装填完的炮位。那本来准备发炮的水手一见他来,连忙让开。
陆拾朝水手点点头打过招呼,对着装填的水手问道:“装了几分火药?”
那水手眼中满是敬佩之色,恭谨地答道:“七分,但也许不是很准……”
陆拾点头,左手调整炮位,右手火把同时点燃引线。
轰然一声,对方船舷处一架巨弩被直直击中,碎片四飞,船舷同时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众人纷纷叫好中,陆拾扔下火把,又走向下一个炮位,同样简短询问后,稍一调整,火炮飞出,敌人又被毁掉一架弩炮。
陆拾正要再朝下一个炮位走去,骤听耳边劲风响动,一只利箭疾射而至。
箭势太快,待陆拾感觉到那破空之声时,箭已几乎射中他,陆拾下意识要翻倒躲闪,突听耳边一声脆响,箭已被斜刺来的一剑击飞。
陆拾转头看去,正是那来历可疑的高手张繁。陆拾不及多说,匆匆道:“多谢。”他脚步不停,朝下一个炮位奔去。他心知自己判断得不错,只看方才这身法和突如其来的一击,这张繁的武功怕不在叶离尘叶大哥之下。 张繁笑道:“陆少侠你专心行事,我来护你左右。这一场海战我们都无力可施,看来胜负要在你身上了。”边说边随陆拾前行。
敌人早已发现陆拾的可怕,一时间剩下的几步弩炮都转了方向,追着陆拾射来,众海盗也纷纷举起弓箭,不管有用无用,纷纷射来。
张繁舞动长剑,几乎荡出一道光幕,将射来的利箭纷纷挡住,偶有过于强劲的箭矢漏网,应飞扬也已经适时赶到,尽数挡下。
陆拾没了后顾之忧,再连发数炮,敌人最后剩下的几尊弩炮也纷纷破碎,众水手欢呼下自行填弹齐射,不一刻对方那艘海盗船已是千疮百孔,却又无力转过方向以另一侧的弩炮还击。
这样的单纯挨打之下,这海盗船沉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陆拾一炮再击毁对方一架弩炮,正要走向下一个炮位,突然定住。
他的脸又感到一丝湿润。
那是一滴雨。
第二滴。
第三滴
第四滴五滴六滴七八九……
陆拾手上的火把开始变得摇曳不定。
来不及调整炮位,陆拾瞄准敌人最后的一门弩炮,迅速点燃引线。
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陆拾头皮发麻,眼见这大雨浇熄引线,却想不出丝毫办法。
大雨一下,龙火炮膛内的火药竟皆淋湿,大炮登时成了一块废铁。
这种老天爷都不帮忙的情况,恐怕连雷风烈也没什么办法了吧?
想到这里,陆拾心念电转,发现从刚才开始雷风烈就已离开。
陆拾目光在甲板上扫了一圈,却完全没见到那少女的倩影,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甲板上一众客人已被劝回房内,留在上面的除了陆拾身边的应飞扬、张繁之外,还有十数个看起来仿佛行商的旅客围成一圈,各执兵器挡住那纷飞的乱箭。莫青蚨也已然不见,那提着二人飞来的魁梧大汉却是执着一杆长枪,站在船舷挥舞如风,挡住了大部分射过来的乱箭。杜刑独自负手立在船尾,任由雨水将身上衣衫浇湿,却未曾施展内力将雨逼开。
陆拾一叹,自己身边应飞扬和张繁都堪称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一众水手甚至那些客商的武功竟然都很是不错,但这一众高手在大海上却是有力难施。
若是能攻上对方的船,以众人的武功,区区一群海盗怎会是敌手?奈何双方的船离得太远,以应飞扬或张繁的轻功,拼尽全力或许能越过这障碍,但在空中无处借力之时,敌方乱箭齐发,不是在空中就会被射成刺猬便是狼狈落海接着被射成刺猬,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想到这里,陆拾突然心内一动,暗骂自己愚蠢。
以应飞扬或张繁乃至雷风烈的武功,都不足以横跨此天堑。
但有一人,绝对可以不惧任何人的阻拦,轻易突破这道障碍。
名社北方裁决者,杜刑。
他是足以对抗天心宗五大明王的绝顶高手。
就在数日前,官道上的一场伏击最后演变成天心宗军荼利明王甘露与名社北方裁决者杜刑的对决。那一场决战的最后,陆拾这边只有洛夕重伤,天心宗一方却是两人受伤一人毙命,算起来天心宗竟算是输了一阵。
想起封州城之下天心宗大威德明王一人策马击溃朝廷万人军阵的恐怖场面,想到不动明王红袍一出,可使百万人顿首伏拜、天诛神弩四弦齐发仍不能伤其分毫的神魔般的实力,想到现在负手站立的杜刑一出手时必将带来的石破天惊,陆拾登时一阵兴奋。
有这样的一个绝顶高手在,海盗算什么?暴雨算什么?风浪算什么?
但不知为何,从开始到现在,杜刑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只静静站立在船尾,不知在想些什么。
暴雨倾盆,陆拾的视线已完全模糊,风起浪涌,三艘船都在风浪中飘摇。
这样的暴雨之下,什么样的防雨措施都是白搭,船上精心准备的防雨灯一盏盏被大雨浇灭。
侧面的海盗船虽然还剩一架弩炮,却也已完全无法再瞄准目标。这边的龙火炮更是全部瘫痪。
船后的海盗船仍在疾驶而来,只能看见一团黑影离十方号越来越近。
一道闪电轰然炸开,陆拾只觉视野一亮。
不再顾及侧面的威胁,陆拾飞身朝船尾跃去,喊道:“杜前辈。”
风雨声盖住了他的呼喊。雨幕已经彻底统治了这一片世界,陆拾只觉得暴雨如鞭子般不断抽打着自己的身躯,那倾盆而下的暴雨甚至让他不由地联想起了当日在封州城目睹的那一场天河倒灌的浩劫。
巨大的十方号在这天地之威面前,已完全失去了控制,船身左右摇摆如同疯癫,仿佛随时可能倾覆。
终于来到了杜刑身边,眼见那一团黑影的海盗船距离十方号已只有一箭之地,只要方向合适,已经可以用巨箭攻击十方号了,陆拾用尽全力吼道:“杜前辈,这艘海盗船怎么办?”
杜刑身子不动,仿佛一颗钉子钉在甲板之上,道:“你看。”
陆拾登时瞪大了眼睛。
仿佛在上演一出无声的戏剧,那比十方号还要大上一圈的巨大海盗船骤然分成两截,中间高高拱起,两头瞬间浸入水中。
暴雨如注,夜黑如墨。
陆拾极目远眺,只能看见那两团断裂的黑影渐渐沉人海底。
他看不清丝毫的细节。但他可以想到——
那些志得意满以为胜券在握的海盗;
那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
丝毫不受这暴雨影响的诡异爆炸;
被偷袭的海盗船终于承受不住,从中央裂开;
仿佛下饺子一般,船上的海盗们惨叫着落入水中:
落入这暴雨的夜晚,落入这绝无可能生还的海中。
杜刑露出一丝笑意,道:“岭南雷风烈,果然有些手段。”声音尖细,竟是盖过了漫天的风雨声,仿佛直接在陆拾的耳内鸣起。这是传音入密的方法,在这漫天大雨中,也只有这个方法才能交谈了。
虽然在看到这一幕时已经猜到,不过此刻陆拾才确定,这的确是雷风烈所为。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么奇异的手法,竟然在这对她的火药爆炸战术具有压倒性的不利的雨夜里扭转乾坤。只是陆拾没有杜刑那等内力,却也无法用这传音入密交谈。
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杜刑笑道:“若被这雨夜难住,又怎能成为……”
说到这,他声音突然转高,喝到:“趴下!”
陆拾不知发生何事,但身体却毫不犹豫地骤然伏低。
在伏低的一瞬间,一道电光闪过,陆拾骤然睁大了眼睛,惊愕得几乎忘了继续伏低身体。
电光狂暴击下,海面上映出这银蛇的万千枝丫,倒影与那电光相接,仿佛贯穿了天地。在这一瞬间,天地间亮如白昼,触目所及的大海似乎被这一道闪电染成了血红色。
就在这将整个天地裂成两段的电光之前,骤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一个踏浪而来的人影。
背依电光,脚踏波浪,那人影仿佛在蔑视这无边的沧海和漫天的风雨,二直直朝十方号飞跃而来。
电光敛去,雷声压过了风雨声,天地重归黑暗。
仿佛被那电光,或者被那电光下做然的身影灼痛了双眼,陆拾不由闭上了眼睛。
眼前只剩那一刻的残影,反转的颜色。
一片白色的天地。
一道黑色的裂痕。
下一刻,陆拾只觉得背上劲风压来。
陆拾茫然间只感到背部被一股熔岩般的灼热扫过,运起的内力在这强大力量面前如冰雪般消融,整个人如滚地葫芦一般被击出去,不知道在甲板上滚了多少圈,直到撞到了桅杆才停下。
不及多想,抱着桅杆站起,陆拾的背上一阵剧痛,也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子。
黑夜遮住了他的眼睛,风雨屏蔽了他的双耳,茫然四顾,只感觉到暴雨鞭打在身上的刺痛,和脚下如波涛起伏般不断摇晃的甲板。
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再也听不见雨声之外的任何声响。
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茫然不知所措的一个人。
陆拾。
也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是短短一瞬,也可能其实已过了许久。
又一道电光闪过。
陆拾抬头。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在电光闪耀的半空之中,两个身影乍分乍合。
其中一人正是名社北方裁决者,杜刑。
与他缠斗的另外一人身着一身黑衣,手上是一柄阔刃巨剑,剑身映着电光,:仿佛一截闪电被他执在手中。
电光敛去,一切又回到黑暗之中。
陆拾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那方才沉没的海盗船上,竟然有一名功力与杜刑不相上下的绝顶高手。
他同样也在等待最好的时机出手。
雷风烈的完美陷阱却在他出手之前将那海盗船沉入了海底。
那海盗船沉没时,与十方号尚有几乎一箭之距,离另一艘海盗船则更远,这样的一段距离即使对杜刑这种等级的高手而言,若想凭空跃过,也非易事。
但若弃船跳入海中逃生,在这充斥着暴风雨的茫茫大海之上,即使以那人的绝世武功,也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即使能保住性命,等风雨停歇,他怕也不知会被海浪送到哪里去了。
所以,他采用了极为冒险的战术。
冲过来。
陆拾不相信真的有人能踏水而行,那次电光闪烁的一瞬间,那人的脚下一定踩着什么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陆拾却完全想不出来。
但只要有一处落脚点,那人就足以越过这段距离,冲到十方号上。
他成功了。
而当他到达十方号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那毁了另一艘海盗船巨大优势的陆拾。
以那人武功含怒之下全力一击的威力,若非杜刑让陆拾早早伏下闪避,又出手接住了那人大部分的攻击,陆拾只怕早已糊里糊涂地去见了阎王。
想通了,却对目前的情况没有一丝帮助,而且疑惑似乎反而增加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海盗,竟然能有这样可怕的高手?这高手的武功足以与杜刑相比,这样的武道修为,放在整个神州也是屈指可数,在任意一处也该是名震四方的宗师,或独霸一方的雄主。为什么这样的人物会在一艘海盗船上?为什么他又要纡尊绛贵地袭击这样一艘普通客船?
要知杜刑一行人是因为各种原因才临时上了这艘客船的,故那些海盗和绝顶高手应该不是冲着杜刑来的,那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宁死也要在雨夜中战斗的决心,射程和威力恐怖的弩炮,媲美天诛的锁链巨箭,还有这恐怖的绝顶高手……
究竟是什么,值得让他们出动如此阵仗?
陆拾正自胡思乱想,骤觉脚下一震,整艘十方号剧烈摇晃起来。
摇晃之中,一人高的巨浪忽地扑面而来。
在这样五感无用的暗夜里,陆拾一直自豪并赖以保命的敏锐直觉完全失去了作用,直到第一波浪头拍在他身上,那一股不亚于武功高手重重一击的大力几乎将他击飞,陆拾才惊觉危险来临,当机立断抱住身边的桅杆。
这桅杆现在便是他对抗这无情天地的唯一救命稻草,被他紧紧抱住。连续三叠浪过,陆拾的头终于浮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口咸咸的海水。
那咸味是来自海水,还是来自自己的血?
仍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方才那一次巨震是怎么回事?那绝对不是普通波浪掀在船上的感觉,反而像是船撞击上了礁石,是硬碰硬的震荡……
等等,硬碰硬?
陆拾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有种冲动,他想立刻放开这桅杆,冲到舱口,冲到那小小的仓房内,仗剑守住那犹在昏迷中的少女,再不考虑其他的事情。他不能再让她受到一点点危险。
可惜他不能。他心内清楚地知道,只要一放开这桅杆,自己就会被汹涌的波浪冲得无影无踪。
在看不见听不清触不到的雨夜里,更不可能找到仓房了。
突然,他的左手似乎碰到了什么。
然后,他听到一声比之前印象中略显尖细了一些的声音:“拿住,爬上去。”声音虽然尖利,但那毫无感情起伏的语气,精准到任意两个字的间距都完全一致的说话方式,让陆拾登时醒悟,这正在对他传音的正是那强大得近乎恐怖的少女,雷风烈。
他不能传音入密,无法给出回应,只能重重握住那递过来的东西,同时将手用力下沉两次,代表点头明白。但这“明白”的意思能不能传递给雷风烈,却只有天才知道了。
陆拾左手将那东西收回,右手绕过桅杆,防止自己被吹走,同时慢慢摸索着,大致猜出了雷风烈给自己的东西。
一把劲弩,一袋短矢,紧紧绑在一起。
他无暇去想雷风烈是如何在这样的暗夜里找到自己,还能清楚地把东西递给自己的。在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候,雷风烈那仍丝毫无波澜的短短的如同陈述一般的指示,让他感觉分外安心。
丝毫不再犹豫,也不思考雷风烈究竟让自己爬上去做什么,将那弩和箭用牙咬住,陆拾不顾仍旧不停颠簸摇晃的甲板,双手抱住桅杆朝上爬去。
暴雨毫无止歇的趋势,在这暗夜里,时间和空间对于陆拾都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向上爬!爬!爬!
同时在等待。
等待下一次的电光。
越往上,便越远离那恐怖的巨浪。
电光闪烁。
陆拾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两艘船并在一处。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这样的风暴里,那幸存的海盗船和十方号不仅未被风雨吹散,反而竟然就那么撞在了一起。海盗船为了打劫专门改装过,船侧装有许多长长的撞钉,此刻被风浪推动一头撞上,正好与十方号牢牢钉在一起,再难分开。
电光闪烁中,所有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处境。
海盗船上一众海盗丝毫未犹豫,便轰然朝十方号拥来。
一则,这些海盗平日里打劫的流程一向都是船一撞上去就立刻登船,这过程熟悉无比,此刻慌乱之中,自然而然便跟着做了;二则有些聪明的海盗已经发现,之前与十方号对射的时候海盗船吃了大亏,早已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所有人都会一起沉下去做龙王女婿,与其如此,还不如搏一搏看能不能强抢下十方号,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电光敛去。
陆拾已爬到桅杆顶部。
将劲弩和箭矢解开,陆拾将箭袋牢牢绑在桅杆上,然后摸索着绞动机栝将劲弩上弦。一握机簧,陆拾吃了一惊,这弩的劲力之大,让他几乎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将弦拉开。
取出一支弩矢装好,陆拾叹了口气,双手握住劲弩,心内泛起熟悉的感觉。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曾经用过的一筒袖箭。
当日他被乱兵打劫,遇到洛夕得救。重伤未愈时,洛夕为了让他有能力防身,送了一筒袖箭给他。那筒袖箭乃名社高层送给洛夕的,只能用三次,洛夕自己用掉一次,便给了他。
之后,在灾区的山神庙内被仲孙乱偷袭,他用那袖箭配合洛夕,砍掉了天心宗仲孙乱的半只手,才能撑到应飞扬到来,捡了一条命。
那袖箭已经用完。它设计得极为巧妙,只能在制造初始时将三支袖箭封入其中,一旦封装完成,再无人能重新向内加箭。这也是做出这暗器的门派一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箭用完之后,那圆筒已经没用了,但是陆拾一直舍不得扔,总是带在身边。
陆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雷风烈的弩箭想起洛夕的袖箭。这两种东西完全没有明显的联系。
一
将杂念撵出头脑,陆拾伸手摸索着丈量身前桅杆与自己的距离。
举起弩,陆拾深吸一口气,扣动了机簧。
几乎在瞬间,“笃”的一声轻响,在这样近的距离内,终于盖过了风雨声传入了陆拾的耳中。
陆拾努力分辨着这时间,并将这一点点的时间记入耳中,然后极力凑近,用手摸着那刺入桅杆的箭矢的深度和位置。
过了片刻,陆拾终于将这一切记入脑中,缓缓点头,又将劲弩重新上弦。
手执劲弩,陆拾尽量将自己的身躯蜷小,这是之前他还是封州城流浪儿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下雨时蜷缩身体能减少身体热量的流失,不会被冻死。
但现在他蜷缩身子,却只为一件事:不要被敌人看到。
感应着风雨的力量,等待着那能看到猎物的一刻。
电光划过,天地分裂。
陆拾低头朝下看去。
应飞扬独自站在桅杆之下,双掌摆出防御姿势。
张繁剑光繁密,护住全身。
再往前,十数个客商被方才这巨浪和风雨冲开成了两个部分,仍旧迅速4结阵,都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步伐,结成的圈子缓缓旋转,两个圈子同时慢慢朝桅杆这边行来。
最先冲上来的有近十个海盗,能看到他们大张着嘴,呼喊着朝这边冲来。
两条身影同时跃起,速度快得似乎超越了那闪电。
电光敛去。
陆拾闪电般举起劲弩。
虽然那闪电不过短短一瞬间,甚至短到让他的眼睛只够匆匆逡巡一瞥。
但他已经找到他要寻找的——敌人。
敌人的位置,敌人身体微妙的动作,敌人的方向和速度……
那一刻都映入他的眼帘,记入他的心。
即使在这再无光亮、一片黑暗的时刻,但在他的眼里,那些人还在,还一在继续运动。敌人的动向、手上的弩、漫天的雨、狂啸的风……将这一切都经过陆拾自己都说不清的繁复计算在内之后,化作最简单的一幅画面出现在陆拾的眼前。
可以说是计算,也可以说是直觉,陆拾觉得自己知道那个点在哪里——那个自己应该出手的一点。只需要对准那个敌人必至的点,扣动机簧——
手指微微颤抖,陆拾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按不下去。
这样的直觉,真的是对的么?
这一刻陆拾的脑子里闪过的,是数日前,在荒村郊外与洛夕对战时,自己刺出的一剑,那自以为看到了破绽、看到了那个点而信心满满地刺出,却被洛夕轻易破去的一剑。
自己的直觉,是那么可靠的么?
若是一箭射失……不,射失其实没什么,但若是发生了什么自己计算外的事情呢?若是有一个自己人出乎自己计算以外地冲到了那个点?若是某个自己方才根本未曾看见的自己人其实就在那个点?
这心念电转之间,其实不过只短短一瞬。
陆拾颓然放下劲弩。
时机稍纵即逝。从那一闪亮中看到的情势,推算出的下一刻变化只有一瞬间。
哪怕只有一刹那的犹豫,情势早已变化,陆拾再无法把握任何人的位置。
陆拾愣愣地坐在这黑暗之中。
一句句话仿佛再次回荡在耳边。
“若你的剑法内力练到了小叶子那个境界,收发由心,再出这一剑……”
“你的天赋太强了……但依靠天赋终究有尽时,此非正大光明的路子,它会让你的路越来越窄……”
陆拾一时忘了自己身在这样一个暗夜修罗场,只在凄然苦笑。
果然……没有根基,太过依靠这天赋果然不行么?
果然……自己仍是根基太浅,只能是靠着运气剑走偏锋捡便宜么?
果然……自己之前所得的一切靠的还是他人的帮助和安排?在这样需要自己独立面对的暗夜便原形毕露了吧?
果然……自己果然还是没用啊。
他似乎预见了下面的发展。
当他对自己天赋的直觉产生怀疑的一刻,那骄傲的天赋也将离他而去。
或许只是错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空了一块。那空掉的一块,将无祛填补。
在这场战争中,他彻底失去了作用。
陆拾的手不住地颤抖,甚至没注意另一道闪电已划破天际。
茫然无神的眼睛只漫不经心地从地上划过。他甚至懒得将眼睛抬起扫视一下整个战局。
骤然,陆拾眼睛瞪大。
他看到了一个海盗。
一个正全力冲向客舱门的海盗。
闪电敛去,天地重回黑暗。
陆拾闪电般举起劲弩。
他要冲到下面舱房里去。
所有的战力都在甲板上,客舱内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弱妇孺。
洛夕在下面。
洛夕身受重伤,毫无反抗能力。
绝对不能让他冲下去!
手指仍有些颤抖。
就在这一瞬间,另一个声音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现在他的耳边。
那是毫无感情起伏、刻板叙述的声音,只有短短五个字。
“拿住,爬上去。”
没有一个字多余的交代,没有任何犹疑,不用说你上去做什么,也不用告诉你怎么做。这简单的五个字只告诉你,你可以做一些事。
陆拾这一刻只感觉,那奇异的混同着机械般冰冷的冷静和毫无理性的全盘信任,伴随着这五个字击入自己内心。
如果连雷风烈都可以如此信任自己的天赋。
我怎能怀疑?
不!能!让!他!下!去!
世界似乎顿了一顿。风、雨、浪、摇晃的船……统统停留在这一瞬间。
陆拾扣动机簧。
或许是奇异的感应,也或许只是陆拾的错觉和妄想。
在这一片黑暗中,陆拾似乎能看到自己射出的那一箭,穿过狂风,击碎雨幕,画出一条诡异却又似乎充满了美感的曲线,刺入了那海盗的胸膛。
血花溅出,旋即被暴雨洗净,那海盗倒在舱门的阶梯前。
幻象一般的景象从陆拾眼内消失,眼前仍然只有浓密得没有什么能透过的黑暗。
泪水从陆拾的眼中涌出。
他相信,他已经成功了。
方才扣动机簧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回到了十八里寨的塔楼上,射出了那一道光芒。
他终于找回了那让他心动的光芒。
那是需要毫无怀疑和全部相信,上天才肯给你的恩赐。
许久,再无雷电落下。
陆拾费力地重新将劲弩上弦。
在这样的黑暗里,能够衡量时间的,只有陆拾自己的心跳声。
在射出方才那完美的一击后,陆拾发现自己的心跳竟然没有丝毫加速或骤停。
仿佛那是顺理成章的一个动作,就像行走、吃饭、躺下、起身……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早就存在记忆里,已经做过了无数次的简单动作,完全不需要身体做出任何特殊配合。
他知道,他找到了让自己的天赋发挥最大力量的方法。
他也知道,或许正如之前洛夕和叶离尘所担心的,自己怕已无法再窥更高的武学之道,这次顺从了这天赋,或许代表着他无法再走出一条别的路。
也就是说,在这一刻,他已为自己日后的武学修为选择了一条狭窄到只有自己才能摸索走下去的路。
他不知道在将来,这个选择会不会成为他的阻碍,让他后悔今日的选择。
但他知道,在此时,这是他必须给出的选择。
其实这条路很简单,就是不去怀疑!
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天赋,顺应自然。
就像走路,当你怀疑为什么自己能够走路,想弄明白你是怎么走路的时候,反而会摔个跟头。
陆拾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
风似乎又变大了,海浪的咆哮声越来越大,让人的耳中不断产生一些奇妙的幻觉,似乎不断有各种声音在他耳边呼唤,在低语,在倾诉……
默默运起内力.陆拾心知若不能挺过这因绝对的黑暗和感觉缺失而引起的心魔,下一次电闪的机会必然会被自己错过。
消除心魔的最好办法,自然就是——去想点别的事情。
海浪一波波拍在船舷上,陆拾紧紧盘住桅杆,只要稍一疏忽便有可能被这狂暴颠簸的大船甩下去。他恍惚间记得,自己曾经也遇到过相同的境遇。
那一日,封州城下,天河倒灌,封州城百万军民死伤殆尽,陆拾在叶离尘的救助下侥幸活了下来。
陆拾突然想起,前几日那未完成的对话。
“我知道了。果然,这次天河之灾,有一处极其反常的地方,而且必须要查清楚。”
那是洛夕的话。可惜说完这句之后,那个嚣张的公子尹天璜闯入小店,打断了对话。之后各种事情纷至沓来,这个打断的话题再没被重新提起来过。
洛夕所说的“反常”,究竟是什么?
一方面为了驱除那寂静的心魔,一方面也是被勾起了思绪再也无法停下,陆拾慢慢回忆起这一系列的前因后果。
洛夕也是突然想起的,推论起来,应该是最近的经历让她能想起。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和她一直在一起。
陆拾将一年来的经历一点点地慢慢回忆、过滤、寻找……
仿佛一道亮光掠过脑海,陆拾突然醒悟到了那所谓的反常。
电光乍起。
天地再次亮了起来。
陆拾将身体尽量蜷回桅杆。虽然在这黑暗的混乱中,不会那么巧正好有人在闪电来时抬头看到自己,但陆拾仍是尽量缩小身体,将自己隐藏在桅杆的顶部,目光迅速移动,向下看去。
甲板上已混战成一团。
舱门处伏地的海盗尸体让陆拾长出了一口气。
舱门附近最明显的两个阵势,一方是七八个行商团团围起,刀锋向外,防住四面八方的袭击;另一边是五名海盗,挤在一起,慢慢朝甲板内侧移动。
再往后,张繁长剑闪烁,飞身朝前面两个仍旧茫然的海盗扑去。
这些不是他的目标。
目光再前,就在电光消失的一瞬间,陆拾发现了他的猎物。
那带着莫青蚨上船的虬髯大汉,双手持剑,在电光的映照下恍如手执明光的天神,借着电光,长剑直直劈下,登时将一个运气不好恰在他身前的倒霉海盗一刀两断。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他的身后,一名海盗正手握弯刀悄悄地从后砍向他的背脊。
电光敛去,陆拾身子骤然探出,仅靠双腿盘住桅杆,左手握住劲弩,右手平伸,靠指尖感应着风雨的方向,略微调整一下左手,旋即扣下机簧。
退回桅杆,陆拾只觉得双腿一阵发软,心内一阵庆幸。
那海盗的位置,逼他不得不采取方才那种整个身子都探出去的姿势,但以现在这样猛烈的狂风暴雨,他仅靠双腿的力量,几乎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躯。如果稍一松劲,他整个人怕就要落下桅杆,不知道会被暴风吹到哪里去了。幸好他最后还是撑到了射完这一箭。
他又开始默默数自己的心跳。
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陆拾因期望而起的错觉,似乎风雨稍稍变小了一些。
其实最后战斗的结果,或许根本与他的努力无关。
也许下一刻,十方号就会在风暴中粉身碎骨,所有人都会坠落茫茫沧海,葬身鱼腹。
也许,即使哪一方打赢了,在这样风暴中迷航的船只,也许永远再找不到回去的路。
更可能的是,无论下面这些身处甲板上的人如何拼命战斗,如何抓住那短短的闪光一瞬间与敌人周旋,如何在这样的暗夜里用尽一切力量与敌周旋……
最后的胜负,也跟他们无关。
面对杜刑或那来自海盗船的神秘高手的超绝武力,一般的战斗是没有意义的。
当二人分出胜负的一刹那,便是整场战斗结束的时候。
陆拾眯起眼睛,似乎这样就能看到那一对如同雄鹰一般翱翔在半空中的绝顶高手。
但是他并未曾想过通过自己的劲弩,来影响或干涉那一场对决。
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正如之前雷风烈所说,当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有力所不能及之事的时候,二这便意味着,他已经又成熟了一些。
虽然他曾经抓准时机,成功地干涉过另一场比这场决斗还要高一些层次的战斗。
但他明白,这里不是封州城,敌人也不是不动明王,最根本的是,他手中只是一把劲弩,而不是那足以以器破道的生杀器。
即使他克服这里恶劣的环境影响,即使那神秘高手逊于不动明王一级露出足够让他把握的破绽,即使他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机会,射出手中的箭……
也毫无用处。
这样的一支普通劲弩,这样的居高临下,这样的风雨环境的掩护,或许足够让他射杀甲板上任何一个无防备的海盗,哪怕那海盗拥有应飞扬一般的实力。但他相信,这样的一箭射到那神秘高手身前,只能轻易被他内力震开。
然后,便是自己被轻易抹杀。
向猎鹰挑衅的麻雀,除了暴露自己的位置,引来猎鹰的追杀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任何谋划或努力都无法改变的实力的差距。
他不由产生了些动摇。
面对这样压倒性的实力,他的天赋,完全不能起到一点点的作用。
但是,也许只是因为,现在他所依仗的,不过仍然只是那“天赋”而已。
但那天赋也可以磨砺,可以成长。
那时,天赋将不仅仅只是天赋。
也许,到了那时,当他可以看到更多,当他不仅可以看到那动作中显露的破绽……比如,如果他能看到敌人真气的运行……那时哪怕是手上这把普通的弩弓,也足以威胁到那可怕的高手。
陆拾忽然觉得很矛盾。
这的确是一条窄路,窄到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走,也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对的。
是继续信任并依靠那骄傲的天赋,相信那无法理解的直觉,就像相信自己的手脚,还是该去仔细研究这天赋,去试着理解它,找出它的规律与奥妙,然后再磨砺它?
前者可能让自己停滞不前,后者却可能让自己连现在的能力一并失去。
但这些都只是后话。
现在,在这个暗夜里,最重要的是——
电光一闪。
仿佛驾驭闪电的魔神,一个身影随着这一道银蛇般的闪电飞身而起,迎往从船头转身飞来的另一个人影。
想来方才杜刑和那神秘高手互相失去了踪迹,都在黑暗中等待,和陆拾一样,等待着这老天爷送出的唯一机会。
目光一刻不停留地朝下扫去,陆拾大吃一惊。
在应飞扬身后不到三尺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陆拾从未见过、既不属于海盗也不是十方号上乘客或水手的人。
他披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斗篷,将全身包得严严实实,面上戴着一枚似是青铜制成的诡异兽形面具,左手低垂,右手猛地扬起。
电光之下,陆拾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双手戴着黑色的手套,手里空无一物,但看他左手的架势,却完全是扬刀出势、一刀斩向应飞扬脖颈的动作。那人个子甚小,比陆拾怕还要矮上一分,比应飞扬就更矮了,使得那空手出刀的动作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是在演戏一般,却又带着让陆拾心惊的庞然杀意。
应飞扬正将一名海盗一拳击飞,忽觉毛骨悚然,秘传的功法所修炼出的强大直觉在警告他身后强敌正在逼近,敌人杀意之强实乃他行走江湖以来生平仅见。
无论闪避或回身格挡都已来不及,应飞扬一咬牙,伸手从腰间拔出长剑。
剑光暴起。
陆拾眼见应飞扬势危,无暇再考虑是否会被发现的问题,双腿盘住桅杆,身子直直向下探去,双手持弩,扣动机簧。
电光敛去。
陆拾只觉得心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就在电光收敛的一刹那,他余光看到,那正与杜刑交手的神秘高手,一双眸子骤然朝这边转向过来。
说来奇怪,那人几乎身在船头,离桅杆如此之远,隔着漫天风雨,按道理陆拾是绝对看不清那人的五官的。但陆拾偏偏就觉得,只是在电光敛去之前的那短短一瞬间,自己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眸,那一双眸子里,竟充满了恨意和意外的狂热。
不及多想,陆拾再次用嘴咬住弓弩,双腿用力,直直朝另一边的桅杆跳去。
他这一下极为危险,虽然方才几次看过了那桅杆的位置,但是在这摇晃不已的船上,只要稍一动作,登时便会失去了方向感,他这一跳,只要方向稍有误差,那无论是直接落到甲板上,还是跳空落入水中,都是不死也重伤的结局。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赌上这一赌。
那双奇异的眼眸让他想起了叶离尘的青衣剑。他在一瞬间已经想通,自己能觉得看清了对方的眼睛,定是因为那人以某种玄而又玄的奇异功法锁定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才能反向感应到了对方的眼眸。若等在原地,下一刻那人扑击而来,怕是必死无疑。而若是顺着桅杆爬下,怕也在那人的算计之中。
想来想去,只有冒险跳离,才是唯一生路。
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杜刑不会任由那人出手伤人。但在这样五感失灵的暗夜,杜刑能否及时阻止那人,绝对是个未知之数。
“砰”的一声,陆拾的头撞上了硬物。陆拾不惊反喜,忙急急抱住那迎面撞来的桅杆,不由庆幸自己赌对了。
雨的确是变小了,但暴风雨仍然统治着这片天地。
陆拾不知道方才那短短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仓促射出的一箭能否挡住那诡异的刺客,应飞扬能否脱离危险,那绝顶高手究竟是否如自己所料一般来袭击自己,自己这冒险一跃是否真的能逃脱厄运,杜刑又是否能阻止他甚至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找到战局的转机……
陆拾想知道太多事情,但在这暗夜中,他只能抱着桅杆,静静等待。
他想起了同样在那个深夜,在那个荒村客栈的小小房间。
那满天星光,名茶、美酒,还有那重聚的朋友、绝美的红颜、相谈的欢欣与豪情。
就在自己懵懵懂懂之间,谈到了那许多江湖秘辛、天下风云。
也就在那时,叶离尘、莫青蚨和名社定下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回想起来,现在这样一场暗夜里的残酷决战,应该是从那一夜开始。
再次回想起那夜,他脑中最先浮现的,却只是一抹红色。
那是在莫青蚨豪饮美酒后,与大家拱手而别时,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腕上的一截红色火焰刺青。
同样的刺青,他似乎已经看过很多次……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天地间仍是充塞着风雨。
似乎老天已经暂时止住了那狂暴的雷电。
下一次电闪,也许便是自己的毙命之时。陆拾自嘲地想着。
如果那神秘的绝顶高手再次发现他的位置,即使是杜刑也未必能阻止那人的全力一击吧?只是不知应飞扬是不是应付过了那突如其来的危机?
陆拾忽地想起了应飞扬的剑。
从认识应飞扬开始,应飞扬的腰上就挂着一柄长剑,但他从来不用,以至于洛夕曾经讥笑他,说他可能根本不会用剑,只不过想学着故事里的大侠仗剑行走江湖,才挂了个剑做装饰。应飞扬自己似乎也默认了这一点。
陆拾的确也没见过他碰过那把剑,只除了那一次。
在十八里寨,天心宗残军攻破寨墙,拥入寨内,寨内众人与仲孙乱等人的缠斗一时无法分出胜负,眼见就要全军覆没之时,潜伏在高塔上的陆拾看见,应飞扬的手不自觉摸向了手中的长剑。
在那样的生死一瞬的厮杀中,应飞扬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只代表一个含义:他其实是会用剑的,而且剑上的武功才是他真正的绝学,只是他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用出来的。
那次,他终究没有拔剑,潜伏的杀手唐缇突然出手狙杀了敌方大将,加上追袭而至的叶家军,扭转了战局。
陆拾并没有询问过应飞扬关于剑的问题,他甚至都没有告诉洛夕他看见过应飞扬的那个动作。说实话,对于应飞扬另有绝招却不肯施展,陆拾心里多少有些介意。
如果他一开始便尽全力战斗,也许寨内会少死伤好多人……
但这样的念头被陆拾强行压下。他告诉自己,也许任何人都有自己不欲为人知的事情,只看应飞扬多次与他们并肩奋战,在与他本来毫无关系的战场上与他们同生共死,自己就没有资格对他有任何求全责备。
也许是因为自己内心里已真正将他当成朋友的原因,才会产生那一点点的芥蒂吧。
他突然想起了雷风烈的话。也许是在那次的自省后,陆拾才能彻底将心里的这根刺拔掉吧。
就在方才的闪电中,那神秘的面具刺客鬼魅般出现,应飞扬再次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剑。
只是,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陆拾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闪电。
陆拾只觉得心脏骤然一紧。
他像待决的死囚看到审判书被展开一般,张目望去。
没看到。
没看到那绝顶高手的任何影子。
闪电连连,这一次竟是一场雷暴。
这是难得的机会,陆拾目光扫过整个甲板。
没有。
甲板上已一片混乱,混战在一团的众人一时让陆拾分不清。
但他可以确定,没有那神秘高手,也没有方才那突然出现的面具刺客。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难道就在方才黑暗的这一刻,杜刑已然成功击败了那神秘高手,将他击落进了茫茫大海?
还是……他们进了舱房?
一念及此,陆拾心内大惊,目光急忙移向舱房的入口。
还好。陆拾长出了一口气,舱房之门完好无损,不像有人破门而入的样子。
陆拾目光回转,看到了拄剑而立,气喘吁吁的应飞扬。
太好了,他也没事。
那些人真的都已败退了?
同样迷茫的,还有独立船首的杜刑。
甲板上混战连连,杜刑却懒得扭头去看一眼。他早已看出,此船上不仅大多数水手都是强悍且训练有素的战士,哪怕是那数十名客商,也都是功夫颇强的高手,而且有应飞扬、张繁、虬髯大汉这样的高手在,还有居高临下的陆拾,甲板上的海盗无论如何挣扎,都只有被歼灭的结局。
但这没有意义。真正的战场,只在他和那神秘高手之间。
无论最后谁胜出,要杀光甲板上剩余的敌人,不过就是弹指间的事。
方才黑暗之中,真正的交手不过是电闪来临时的寥寥数次,但却实属杜刑武功大成以来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对于他这一级别的高手而言,五感敏锐已近乎玄妙的境界,平日绝无被偷袭的可能。但在这暗夜风雨之中,五感尽失,那天地之威甚至盖过了他那无数次战斗磨砺出来的敏锐直觉。除了那数次短暂的闪电来临,他能与那敌人互相确认方位之外,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甚至不如一个普通人,竟是完全失去了对环境的把握。
这种自习武以来就再未体验过的无力感,一时让他的心内充满了恐惧。
他在黑暗中慢慢摸索,不停地变换方位,同时计算着对方可能采取的策略和出现的方位,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下一次闪电。
胜负,很可能就决定于下一次闪电时双方的位置。哪怕一点点的劣势,在这疯狂的暴风雨中,都可能被对方抓住,变成败亡的诱因。
之前数次,双方小心翼翼寻找机会,却都没能占到便宜。
直到那敌人发现了委身于桅杆上偷袭的陆拾,并在愤怒下做出了绝对不明智的行为,朝桅杆顶上飞身扑去的时候,转机终于出现。
这群海盗此次可谓下足血本,为了万全,那地位尊崇的神秘人甚至亲自出马压阵。想必他们本以为对付几艘商船加兵船不过是举手之劳,哪知道先是低估了莫青蚨的青冥号,再在这十方号上碰了个大钉子,竟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两船尽毁,让那敌人心疼得几乎要滴血。
这两艘船乃这敌人纵横七海最大的凭依,特别是第一艘船上所装的那巨型弩炮,是他处心积虑准备用在另一件大事上的秘密武器,若非此次事件牵扯极大,他绝对舍不得让它现身人前。没想到竟被陆拾一炮击毁。旋即战船又被雷风烈离奇地炸沉,那敌人心内对此二人当是恨到了极点。
待得他登上船来,却始终寻不到这两人的踪影,心内愤恨之意更浓。此刻一看到陆拾的位置,他再不顾杜刑,拼着落入下风的危险,也要先杀了这小子泄愤。
几次交手,杜刑已知这敌人实乃绝顶高手,真正实力怕比自己还要强上几分,若非之前他的座船被炸受了内伤,自己未必能像这样不落下风。眼见他扑向陆拾,心知以陆拾的武功实难抵抗他这含恨一击,但这人出手心切,在电光下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实乃难得的破绽。
杜刑当即冷笑一声,同样飞身而起。
从那人起身来看,速度太快,已无力变招,自己以逸待劳,这一击必中,虽无法伤其性命,但必能让他再受重伤。
然而,杜刑本以为万无一失的一击落空了。
杜刑目光炯炯地扫视整个甲板,完全找不到那人的踪迹。
无声无息间,那恐怖的敌人竟然就此凭空消失在暗夜里。
一他在哪里?
电光敛去。
杜刑飞速后退,落入甲板中央。
方才匆匆一瞥,他已和陆拾得出了一样的结论:那人不在甲板上,也没有破门进入仓房。
海风呼啸,在这茫茫不知位置的沧海上,那人也不可能跳海。
这样算下来,只有一个可能——
那人此刻正攀沿在船舷的某处,等着机会偷袭自己。
无暇思考那人是怎么做到在那么快的速度下,在无所凭依的空间里凭空转向躲过自己的拦截的,杜刑全神戒备,暗暗警惕来自于敌人的偷袭。
陆拾也在疑惑,与全部心思都放在战斗上的杜刑不同,在他这里还有另一个疑惑:那突然出现偷袭应飞扬的面具刺客哪去了?
电光连闪。
船舷上无人现身。
杜刑飞身而起,绕着甲板游走,凡是遇到海盗,便一把抓了扔到海里。那些海盗虽极悍勇,但在杜刑这绝顶高手面前,却连阻挡或躲闪的余地都没有,直如无反抗能力的婴孩。
陆拾又射杀了一个靠近仓房的海盗。
雨越来越小。
风雨声也渐渐止歇。
终于,一点微光从漫天的乌云内裂出。
雨住,风歇,天上也有数颗星星偷偷探出头。
甲板上已无活着的海盗。
那海盗船本就千疮百孔,再经风浪,此刻早已散架,各种残骸飘在海上,只有那船头仍牢牢钉在十方号的侧舷上。
那最强大的敌人始终未曾出现。
杜刑只觉得心内冒出一缕寒意。那是他久违了的感觉,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他强行让自己忘掉了这种感觉,他也成功了,但现在他又感受到了。
这是恐惧。
比之这战斗,这风暴,这暗夜,比之方才那敌人的强悍,现在这人凭空消失,更让杜刑感到恐怖。
在这无处可去的茫茫海上,他究竟哪去了?难道他根本不是人,只是随着风暴而来的幽魂?
陆拾从桅杆上爬下。风雨止歇,船也渐渐稳定了下来。应飞扬正站在桅杆下,见他下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二人相视一笑,并未说话。
方才暗夜里的战场委实凶险,陆拾虽然身体上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极度紧张的精神也让他感到万分疲惫,只想就这样在甲板上躺下来睡上一觉。远处的张繁和那虬髯大汉也遥遥举手朝这边示意,应飞扬和陆拾也挥手回应。经历方才这一战,在这样危险的暗夜里同生共死,甲板上众人登时感觉亲近了许多。
水手们将尸体一个个检查,自己人的尸体便整理好,放在一边,看到海盗的尸体便不客气地将财物搜刮一空。都整理好之后,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海盗的尸体,统统只能扔入海中。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是在扔自己人的尸体时,会大声朗诵太初道的生死之文。
看着一具具尸体消失在波涛之中,陆拾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之中。那些客商里也有两人身死,他们的同伴却挡住了处理尸体的水手。客商们商议后,由他们的首领亲手将尸体扔进海里。
那些客商处理完尸体,那看似首领的人朝这边走来。陆拾正在奇怪他来做什么的时候,应飞扬叹了一口气,迈步迎了上去。
陆拾远远看到应飞扬与那首领低声商谈什么,似乎还有一些争执,不一刻后却似乎达成了一致,应飞扬领着那首领来到了一众客商所在之处,众人 纷纷行礼,却看不清他们谁在说话了。
陆拾心知这批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客商。在方才的战斗中,这些人不曾下船舱躲避,丽是迅速地结成了最实用的防御阵型。在之后的暗夜里阵型始终不乱,只看这一点,便知这些人必然经过极为严格的训练,并且久经战阵,才能有如此的心理素质。
这些人和应飞扬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陆拾自嘲地笑了笑,管他什么关系呢,之前不是想通了么,谁都有秘密,既然是朋友,既然对方不想说,那便不要去探究了吧。
乌云散去,东方露出了一丝曙光,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藏锋邮箱:yaodaocangfeng@163.com)
【下期预告】
一场混战结束之后,接下来似乎应该是风平浪静的旅途。然而那背后偷袭应飞扬未遂的杀手和与杜刑交锋的强敌,却终来现身,这二人成了旅途中的阴云。众人推断,他们只能躲在船上。接下来的旅途之中,变故陡生!十方号上究竟会掀起怎样的波澜?重伤的洛夕是否能及时得到医治?薅陆拾又是否会因为无法割舍的羁绊而放弃那一叶承载良知的孤舟?一切尽在下期《临渊。焚舟誓》,敬请期待!